有些相遇

艾森豪峰隧道高耸入云,万尺之巅,是从中部平原向落基山脉攀升的最高关口,也是我从丹佛开往东锡耶拉山脉的必经之路。这段路本就崎岖,加上昨夜一场风暴,开出洞口的那一刻,寒风呼啸,千山负雪,风霜横亘整条公路。

我就是在这时,遇上这辆红色皮卡的。

他倒是开得很稳,不徐不缓,就连超车我最害怕的半挂货车时也安然自若。我离了几米车距,跟在他身后,慢慢地,竟也安下心来。出了山区、驶入沙漠平原,忽然晴空万里,视野一下子开阔起来。我呼出一口浊气,把音乐换成了民谣,开始假想这个开着丰田塔科马的司机,是种怎样的存在。

我猜,他可能留着络腮胡子,挺着啤酒肚子,刚好出完一趟苦差。整个星期唯命老板伺候甲方,时针每分每秒走得异常缓慢。而路的尽头,是小宅微居里无穷的吵嚷,更感压抑。他摇下车窗,风呼啦啦地吹过,群山静默,道路如长河。他苦笑,这趟回途,竟是唯一属于他自己的时间。这一刻,世界巨大、宁静,包容一切又空无一物。

又或许,她是个二十出头的姑娘,刚毕业便收拾行囊,向西方迁移。昨日的黄金变成了硅谷的风投资本,好莱坞的盛衰交替,和移民们的第一桶金。这些都与她无关。对她而言,那里是广袤的空间,是地图上大片大片的绿色和白色。她只想当一个雪怪,黎明时分突现在山尖,嘴里哼着90年代的R&B,飞驰下山,手臂像机翼一样伸展。她想成为大脚怪,塔霍湖水怪,地狱女妖,或者萨克拉门托吸血鬼。红尘熙攘,她只想待在一个关于荒野的醉梦中,无人打扰。

猜着想着,我们就开到内华达了。70号公路与15号公路在这里交汇。

我向南,他向北。

素未谋面的两个人,不曾交换过一句话、一个眼神。当那个盯着看了一整天的大红色车身渐渐消失在后视镜的时候,我竟有些空落落的难受。在这样的长途驾驶途中,能偶遇一人,与你往同一个方向默契地开了这么久,也算是一种缘分吧。


Flash Foxy攀岩节是一个专门抛给女性和性别多元的攀岩爱好者的周末派对。当我那劳累了一整天、满身灰尘的斯巴鲁慢慢驶进Bishop时,太阳已西沉。我停好车,正准备走进聚会的露营地,突然犹豫了。基友在忽悠着我报了名后很没有义气地临阵脱逃,而我作为一个披着话痨的羊皮实则非常内向的人,对于即将要和一群陌生人度过三天两夜的这件事,其实颇为紧张。好在这是个迷人的小镇,被壮丽的锡耶拉山脉环绕:罢了罢了,我安慰自己,即便只是前来朝拜一次抱石胜地巨石阵,这趟也值了。

有趣的是,三天过后,那些望过的山、抱过的石,竟成了最不起眼的存在。我记忆中的这个周末,一如初见:几颗残星,正洒向整片草地。肤色各异的姑娘,喝着浓淡各异的啤酒,挂着深浅各异的笑,正讲着冷暖甜咸的故事。这些姑娘中,有的在布鲁克林的面包店里当烘焙师傅,许诺要做给我一个巨大的纯素牛角包;有的在芝加哥律所当高管,踩在脚下的高跟鞋,铿锵有力;还有的在洛杉矶靠海的小洋房里,一边写着广告文案,一边编绘着自己的连环画书。

几百英里外,我们那么的不同,到了这里,我们又这么相似。都沉溺于悠长缓慢的山里的时光,沉溺于心无旁贷的驰骋,沉溺于自我探索,沉溺于彼此的启发。我们怀揣着梦中的远方,诚惶诚恐;我们圈养着心底的那匹野马,战战兢兢。我们远道而来,似乎只是为了坐在一位陌生的姑娘面前,听她一句鼓励:

地球就在脚下,去玩吧。

我想,挥手告别后,再度相遇的缘分不敢奢求,也不可强求。但隔壁老樊在唱,姑娘你的模样,就这样雕刻在我的心房。

足矣。


比起来时的路况,回程平淡无奇。倒是经过了很多路标,分别指向红杉树、死亡谷、大峡谷、拱门、峡谷地等。我忽然意识到,自己开过很多次早已不以为然的这段路,或许是美国自然风光、地质景观密集程度最高的一条线。而我第一次听说它,是好多年前从一个喜欢的男孩子那里。

我们曾经一起写过一个周游世界的愿望清单。

在那些洋洋洒洒填满好几页的信笺纸上,有着向往在以色列社会主义公社里生活,有着飞到桑给巴尔岛吹风吃海鲜,也有着骑着摩托车一路南下,寻访巴西柔术名师,当几个月的旅居武者,在伊瓜苏大瀑布下重温春光乍泄,再玩儿完火地山乘船去南极。那时,他常说,想象着自己开一辆越野车,我坐在副驾,跑在美国西南一望无垠的荒漠上。那种很浓郁的橘黄色的落日从车子右前方平平地洒下来。他转头看见我眯着眼睛头发被风吹得到处飘。

他说,我那个位置是留给你的。那趟旅行也是留给你的。

很多年后,那些贯穿沙漠的洲际公路,我一个人开过好多次;那些日头西垂的傍晚,我也一个人看了很多次。在独自触摸了世界的折与远之后,我反倒不觉得遗憾,只觉得当年那份青翠的心意,非常珍贵。

我想,有很多的相遇,贵深不贵长。